初恋-李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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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建设

  我以为爱情,可以填满人生的遗憾。然而制造更多遗憾的却偏偏是爱情。----张爱玲

  四十多年前,他和她曾经是恋人。恋情结束后,他们成了知己。

  季春时节,应他们夫妇的邀请,她们夫妻来到泉城济南。两家人吃住在一起,游玩在一起,其乐融融。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南部山区一片宁静。微风送来阵阵馨香,山下的槐花已经枯萎了,而这儿却正在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她轻轻地吟诵着白居易的诗句。也许是太过于迷醉在绚烂的景色之中了吧,脚下无意中错踏了石阶,在“哎吆”声中,身子不由自主地倾倒下去,一直关注并处在她身旁的他反应极快,迅速出手扶住了她,四目相对的刹那,蕴含着多少关切和温情,或许也只有他们彼此才能读得懂……

  1

  相识于一九七一年那个动乱年代的他们是高中同学,又都是学校宣传队的骨干,他任队长,她是副队长。

  课余时间充裕,他们排练的节目可以包演两个小时的专场,在那个电视尚未普及的年代,这个校宣传队成了当时县里重要的文艺骨干队伍。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彼此之间渐渐产生了好感,心中有种朦胧的说不清道不白的东西在萌生。他经常会情不自禁地看她,每逢遇见他的目光,她会羞涩的低下头或报之一笑,那是刚刚步入青春期的最纯洁最神圣的情愫。

  冬日里,县里组织文艺下乡慰问贫下中农。为了演出效果,姑娘们赤脚在土台子上表演舞蹈《洗衣歌》,每次他都会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有一种把那双冰凉的脚揣进怀里暖一暖的冲动……

  初夏的一个周末,正在干农活的他,接到晚上有演出任务的紧急通知。为了让她去告知分散在县城里的十几个演员同学,他第一次去了她家。以前只知道她住在县府大院,父母是县里的领导。

  几间平房的前面有个小院,一棵合欢树开满了伞状粉红色的花,虚掩着的绿漆铁门。

  “呀!是你啊,快进来。”她略带惊讶的打着招呼。

  “你自己在家?”他有点忐忑。

  “爸妈加班,弟弟和朋友玩去了”。她边回应边领他去了最东面的房间里。淡淡的芬芳,桌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

  “你看的什么书?”

  “哦,《青春之歌》,妈妈从图书馆借来的。”

  “坐吧,我的房间,有点乱。”

  “哦,不乱,不乱。”他言无伦次。

  环视房内,简单的桌子,素洁的床铺,一个不大的书橱,整齐地摆放着几十本书。他浏览了一下,几乎都没看过……倏的想起自己和老奶奶共同睡得那盘老炕,夏秋时节,成群的潮虫子从炕边的缝隙里爬进爬出,一种自卑情绪涌上心头……

  交代完需要做的事情,他便匆匆离开了。

  当晚的节目很精彩。演出结束后,他们受到了时任济南军区副司令员杨国富的接见。这可是有生以来他们见过的最大的官。

  烈日炎炎,地面蒸腾起一股抖动的气流,远看像在移动。分管宣传队的陈老师病了,他骑自行车带着她去几十里外的村里探望。

  热气像针似的钻进毛孔里,汗水湿透了他的粗布衣裳。田间小路上,车轮过处,尘土飞起老高。突然,他感到右腿的裤脚搅进了轮盘里,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了,两个人和车子一起摔倒在土路上。小腿还被车子的什么地方刺破了,殷红的鲜血顺着裤腿流下来。她快速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方手帕,慌乱地摁住了伤口,又从车架上解下麻绳绕腿捆绑起来。

  他坐在路旁的田埂上,看着她认真地为他疗伤,素馨的气息拂人脸颊。他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着她,少女薄薄的鼻翼和粉红的耳廓在阳光下透明,恰似她的豆蔻年华和坦荡无邪的襟怀。此刻,他忘却了疼痛,心中浮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幸福感。当她包扎完伤口后才发现他那关注的眼神,覆着一层淡淡茸毛的脸庞赧然一红……

  因为工作的需要,还有借书还书的理由,他又去过她家几次。两人交流读书体会,争论问题,探讨人生,无论聊什么都觉得开心。离开后,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他都会珍藏在心里,时常取出来细细咀嚼,辨尝那甘美的回味。

  期间,认识了她的妈妈,一位仪态优雅,干练智慧的母亲。母亲对他的印象很好,总是在他离开时说一句:“常来家里玩。”

  转眼间毕业在即。那年他十八岁,她十七岁。因当时高考早已停止,两人商量着一同去当兵。

  报名、填表、体检、政审,一切顺利,天随人愿。

  月光如水,两人并肩走在街灯幽暗的街道上。明天就要分别了,他要去四川的西南,她要去新疆的天山。

  “你觉得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她问。

  “不知道,三年?”他难以确定。

  “你会想我吗?”

  “会!”他坚定的回答。

  他瞥过眼睛去看她的侧影,皎洁的月色下,从头发、前额、鼻嘴以至颈项胸脯的曲线都蕴蓄着美的意象。

  “给你这个。”她拿出一本精装的笔记本,“有点俗,但我实在想不出更合意的东西。”他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我啥也没准备。”“没关系,有你的心就够了。”她伸手捂着嘴在笑。一种朦胧的情感在觉醒……

  2

  川西高原的安宁河畔是他服役的所在地。这儿冬暖夏凉,郁郁葱葱的山林枝繁叶茂,常年翠绿。从小没见过大山的他,但有闲暇就跑进林海,在漫山碧透的青翠里想他的心事。

  到部队的一个月后,收到了她的第一封来信。艰苦的环境,火热的生活,紧张的训练,激情燃烧的岁月……

  “我想你啦,是那种无时无刻的想,你知道吗?”她来信直白。

  “我也想你,如果你抬头看见天上飘着的云,晚上看见眨着眼睛的星星,也许那正是我想你的时候。”他含蓄一些。

  “哎,我打靶的成绩78环,在新兵连的女兵中算上游了。”“恭喜你,优秀的女兵!俺不骄傲,但打了90环。”“还是你厉害,祝贺你!”

  书信如往复的鸿雁,传递着彼此的情感,温暖着相距几千里外的两颗年轻的心。

  他常常捧着她送的那个笔记本,翻开扉页,工整娟秀地抄着一句诗:我的心是旷野的鸟,在你的眼睛里找到了天空---泰戈尔。泰戈尔是谁?好像是印度的一位诗人?听她说过:“读他的诗,就好像在与智者对话。”他清楚,她读的书要比自己多,文学底蕴也深厚得多。

  “星光灿烂,眼前浮动着你的容颜。夜深了,我在岗位上遥望着东南,你在梦里呢,还是和我一样在站岗?你是否也在等着我飘来思念---轻柔如水,温婉如诗。我们相隔很远,但我仍然觉得很近,在爱你的心里……”她在呼唤。

  “我抬头凝望着苍穹,你像一颗星星,点亮了我的星空。今夜,我的思念会开成千万朵小花,一瓣一瓣飘进你的窗,落在你身旁,伴你进入甜美的梦想!”他心里明白,自己水平不行,但却毫不示弱。她来信写了六页,他写七页,她写八页,他就凑合九页。次次加码,信件超重,每次寄信只得分成两封来发。

  淡墨素笺,倾注了深深的爱恋和似水的柔情,手握笔触,书写的是浓浓的相思和刻骨的牵挂……

  “草长莺飞的季节了,这儿还是千里冰封。你那儿山花来了吗?能寄两朵给我吗?我是不是很任性?”

  山坡上,馥郁的映山红、野合欢星星点点。遥遥望去,山涧腹地有一簇深红色的高山杜鹃,在晨曦中起舞摇曳。他爬上山坡,慢慢接近那金丝绒般鲜艳的花朵。脑海里愉悦地想着她收到这朵花会多么满足,满是诗意的脸庞将呈现出怎样的欢笑……

  “睡了吗?熄灯号响过后,我蒙着被子开着手电筒偷看你着寄来的照片,你的眼睛,像一泓明静纯洁的泉……哎,咋看咋觉得比《解放军画报》上的女兵还漂亮呢,你别笑话我,心里话!”

  盼信,读信,回信,成了他们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计算着来信的日子,从来没有失望过。拿到信后一遍一遍地看,边看边又开始了对下一封的向往。

  随着书信的来往,他们慢慢开始畅想共同的未来。而每当谈及此事,他的自卑感就会悄然而至,农村中土生土长的他,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与她的条件相比着实相去甚远。只要想到将来能和她一起生活,心中满满都是甜蜜,但又隐隐约约有一种莫名的虚无缥缈的感觉,如天方夜谭……而此时,她总会坦诚地告诉他:“我爱的是你这个人!你应该清楚,我不是个容易动情的女孩子,但一旦爱了,就会付出我所有的真心!”

  时光在书信交往中流逝,转眼入伍已经一年了,她在信中断断续续地说了她部队的情况,这是一个保密度极高的单位。新兵入伍后学习两年的专业知识和外语,再跟老兵(师傅)单机学徒,从事收听、截获某些境外国家的通讯情报。当单独胜任工作时,一般需要三至四年。而部队培养你这么长时间,还没做贡献呢,怎么会轻易放你走?所以她在信中说:“这是一个高门槛的单位,难进也难出。没有特殊情况,我们几年后都能提干,部队提倡在内部找对象并恋爱结婚。”

  他心里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她曾在信中说过要“扎根边疆,奉献青春”之类的豪言壮语。另外,那个时期所受的教育是绝对服从党和国家的需要,城里的就业形势又异常严峻,所以才有了一千多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宏大运动。还有,他当时的奋斗目标就是争取在部队提干,不然只能是回家当农民。进而把这种意愿也扩延至她的身上,他是真得不想因为自己影响她的前程和未来,所以他一直劝她服从组织安排,为部队的建设和需要做出自己的贡献。

  又来信了,厚厚的信笺上似有泪痕。“昨晚,我们欢送一位老战友复员,女兵们拥在一起哭了好久,因为这位复员的大姐已经二十九岁了。她是业务骨干,不肯在这儿找对象,部队首长又不让她走,所以,一拖再拖就到了这个岁数……”

  尽管她一再表示不想在部队长期待下去的意愿,但他还是主观臆断她愿意抑或是觉得她应该在部队干下去吧。经过一段激烈的思想斗争和反反复复的斟酌,为了不影响她的前程,他选择了宁愿在热恋中抽身而退,并不再与她书信来往。随着部队通信地址的变更,这段恋情就此终止。

  3

  一九七六年的麦收时节,他回家探亲。当得知她已复员的消息时,惊愕不已。因父母调往鲁北某县任职,她复员后也去那儿了。

  几百里路的颠簸,当找到她家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

  她的母亲在家,几年不见,苍老了些许。在客厅里坐定后,母亲一边泡茶一边询问了他家中老人的身体状况。而后,以和蔼的口吻和他说:“你们在学校的时候就挺要好,我是知道的。你是个优秀的孩子,当时就想如果以后你们走到了一起,我会支持的,毕竟情感上的事是要由你们自己做主的。”他为母亲的明智感到惭愧。

  “前年夏天,突然接到女儿部队的电报,说女儿病了。我急匆匆地赶去了新疆……看到女儿憔悴消瘦的样子时,我心都碎了。好端端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第二天,她和我说了你们的关系和恋爱过程。为什么你会突然中断了联系?你知道她是个单纯恬静的孩子,怎么承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她是因为失恋才抑郁成疾的。”母亲有些激动,眼睛里含着怨愤。

  “抑郁症!”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只觉得胸中被什么东西塞得憋闷。

  “经过和部队领导商议,人家同意她复员……回来后,她在一家公司上了班。病情也大有好转。去年,经人介绍,她与县委一位领导的儿子相识,小伙子也是当兵的,比你们早几年吧,现在当连长了。”

  沉默片刻,母亲叫着他的名字继续说:“你大概也了解,我应该算是个开明的人,但现在这种情况下,我是不允许你们继续交往的,你该心里有数。更何况女儿生病的责任,你不可推卸!”

  他向母亲做了忏悔,并承诺保证不再影响她女儿的生活。

  县府招待所里,他们见了面。她瘦了许多,俊美的脸颊有些苍白。

  重逢,无疑将她已经封闭的心灵重新打开,里面积蓄已久的旧日柔情、千般委屈一下子奔泄出来……

  “你知道吗?因为你,我差点活不了啦。”

  “我知道错了,但当时的出发点还是为你着想的。”

  “你是木头吗?为我着想,难道你不知道在我心里装得全是你吗?你不懂在爱情面前,其他的都毫无意义吗?”眼泪扑簌簌的落下来……

  他理解她的委屈、悲伤,感到了只有爱情才能感到的那种难以形容的怜惜。他走到她的跟前,拉着她的手。

  她抽泣着叙述了那段他尚不知晓的经历:“收不到你的信,我在盼,一直在盼,我不相信你会不理我,忘了我……到底我做错了什么呀?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就是因为我说过要扎根边疆吗?还是你的自卑心理作祟?你说为我着想,我不是都解释过吗?你为什么不相信,为什么如此绝情!”

  黯然神伤的泪水止不住的在流。

  “和你相识相爱的日子里我真的好快乐,你说我是偷心的猫,把你的心偷走了,但是我的心又何尝不是被你掳走了呢?你说过不会离开我,一辈子都不会!所以我一直期盼着我们有一个幸福的未来,就想两个人开开心心的一起过日子,你说这愿望过分吗?”

  “我伤心,失意,无奈,痛苦。每天活在回忆里,每天都会翻阅你的来信和照片,每天都是以泪洗面……我是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撕心裂肺,什么叫肝胆俱裂……”

  放手的那一刻就注定错过了,他知道再多抱歉也补偿不了带给她的伤害,他心里涌动着一股足以引出世间的万千苦辣、柔肠寸断却仍不能言说的痛楚。

  “我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按在冰冷刺骨的深潭里,窒息,难受。有多少次自己走出大院,来到山野,朝着你呆的方向,站的腿软了,晒得头晕了才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流泪……”

  沉默……

  “我一次次的写信,一次次的被退回来,我是多么希望再能收到你的来信啊,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救救我……”

  她在颤栗……

  “真的好想你,胜过一切。即使用我的所有去换回那曾经的分秒我也甘心,我也愿意。一缕缕的掉头发,感觉自己要疯了,还想到过死,想一死了之……”

  她双手捂脸,肩头抖动。

  “妈妈来了,很快办完了复员手续,就这样离开了部队。回到家里,父母倾注了全部的爱,精神状况渐渐好起来。工作是做统计员,很轻松。后来有人介绍了对象,通过接触觉得人还不错。”

  她停顿片刻,继续说:“直到今年的春节订婚的时候,我流着泪焚烧了你全部的来信和照片,想从这段痛苦凄楚的感情中走出来,想彻底忘了你……但说实话,还是常常想起你,想起那段缠绵悱恻的经历……

  她停止了叙述,仰起擦干泪水的脸庞,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在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他懊恼,悔恨,沮丧,胸中如刺入了一把利刃,心在滴血。是他那自以为是的主观臆断和自卑心理辜负了她一颗纯真炽热的爱心,也错过了那段机缘,那本该幸福美满的机缘……欧.亨利在《没有特写》中写道:我们是很少和我们最初爱上的人结婚的。我们小时候的恋爱,染上了青春的奇异的光辉,往往不能够实现,可是这些被温存地珍爱着的美梦,可以在我们未来的生活上投射一片愉快的余晖……

  作者简介

  李建设,生于1954年,东营人。近来尝试着用文字去记录生活的点点滴滴,渴望得到众文友的呵护和帮助。

(责任编辑:刘楠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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